在我老家河南,随份子被称为“行礼”。除了活人的事由要行礼,死人的事由也要行礼,婚礼、满月酒、升学宴要行礼,葬礼、过世三周年纪念日也要行礼。

等到我来深圳工作以后,我发现,即便在深圳,即便我们这一代人,以及比我更年轻的人,常常自诩“做自己”,在份子钱这份人情世故上,也不比老一辈“真”到哪里。

我参加的婚礼不多,写这篇稿子时,粗略算了一下, 这些年在深圳随出去的份子钱超过一万块,大概是没机会收回来了。我问了问身边的朋友和同事,工作后随出去的份子钱,总额在5000元以上的不在少数。

在深圳,你很少能碰到不收份子钱的婚礼,也没有几个人,敢冲着一对新人说“我祝福你们,但没有红包”。份子钱,似乎成了房间里的大象,即便人人苦其久矣,但鲜少有人挑破这层窗户纸。

去年12月,蒋芝芝在社交平台上,分享了她“退出份子钱交换习俗”的过程。她的社交账号只有20个粉丝,以往寥寥数条分享,未收到过一条留言。

“退出份子钱习俗”的分享发布后,蒋芝芝的账号,如同疾风骤雨席卷沉寂的池塘,顿时热闹非凡,意见各异的互联网群众,或吐槽份子钱太坑,或赞美楼主够勇,或拥护人情世故,或攻击当事人贫穷……一股脑地冲进评论区厮杀。

苦份子钱久矣

在接到这条邀请前不久,她刚参加过两场婚礼。作为婚礼的旁观者,仪式流程、与邻座的尬聊,和半生不熟的宾客交杯换盏,都让蒋芝芝觉得无趣。工作以后,差不多的婚宴她参加过很多个,一场婚礼下来,跟新人好好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,她觉得没意思。

“我更希望我和朋友维系友谊的方式,是我请他们吃个饭,当面聊聊天。而不是去参加他们的婚宴,婚宴对我来说确实太无聊了。”

当然,钱包实力也是蒋芝芝抗拒份子钱风俗的关键原因。过去两年,她的收入接近腰斩,大环境也让她对未来的预期大大降低,“我想为养老存钱,想把钱花在刀刃上”。

蒋芝芝算过,她已经支出了好几千块的份子钱。2016年刚参加工作时,周围的份子钱还是200块起步,到了2018年前后,起步价已经涨至500元。

社交平台上,蒋芝芝发布了“退出份子钱”的经历后,评论区一名留言者也吐露了相似的困扰,“不算满月酒、乔迁礼,单喜酒喝了差不多30多场,最早包500块,后来800块,再后来1000块,要好的1600块。最近准备结婚,看了一下,,有些联系方式都没了”。

在份子钱问题上,期待新婚夫妇“善解人意”或者挑战世俗,似乎也不太容易。在现实生活中,蒋芝芝还没遇到过不收份子钱的婚礼。在我的生活周围,只知道两位熟人的婚礼没有收份子钱,罗捷就是其中之一。

大学还未毕业,罗捷就陆陆续续接到了朋友们的结婚请柬。他老家在北方,份子钱的风俗比南方更盛,“关系还可以的朋友,起步价500块,关系特别好的,份子钱基本上就要两三千块。”罗捷大学生活费每月1500元,碰上朋友结婚的月份,三分之一的生活费得拿出来随份子。

2017年国庆,罗捷接到三份婚礼邀请。当时他毕业三四年,手里没有多少积蓄,三份份子随出去,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。其中一个朋友在老家办婚礼,罗捷跟对方关系特别铁,可要从深圳赶回去,往返路费还得2000块左右,他心里过意不去,无奈钱包支撑不起,“只能礼到人不到,挺遗憾的”。

2019年罗捷结婚,婚礼在老家举办。他和妻子在深圳生活,两人的好朋友大都生活在大城市,要参加俩人的婚礼,朋友们要从外地赶过去,其中一个朋友还得从国外飞回来。

尝过被份子钱掏空腰包的左右支拙,罗捷不想让朋友带着负担参加婚礼。“从外地过来参加婚礼,时间和交通成本已经很高了,我们希望大家开开心心地来,开开心心地回”,夫妻俩讨论了几次,最终决定不收份子钱,“婚礼上连礼桌都没摆”。当然,也有少数亲友私下把红包硬塞给了他,“有的是之前我给了份子的,有的是关系太好了”。

罗捷的婚礼支出在15万左右,不收份子钱,两边的老人刚开始不支持。罗捷和妻子想办法说服了老人,除了原本的考量,夫妻俩还摆出了更易打动长辈的因素——家里有公职人员,收份子钱影响不好。

为尽地主之谊,罗捷和妻子给外地来的朋友们安排好食宿后,还特地定了旅行社,在当地游玩几天后,大家尽兴而去,“我是真的能感觉到,他们玩得很开心”。

其后罗捷从别人口中得知,一个未参加婚礼的熟人,在背后议论罗捷是“明着不收暗里收”,“他没法相信,有人结婚不收份子钱”。这种揣测听起来“搞笑”,不过罗捷多少也能理解,“到现在为止,我也没有碰到过其他不收份子钱的婚礼”。

“退出份子钱交换习俗”

不再随份子的想法,蒋芝芝酝酿了大概半年时间。恰巧,A的婚礼举办地,距离她生活的厦门还有100多公里,“要是在厦门,我可能咬咬牙也就去了”。硬着头皮“咬咬牙”的无奈,蒋芝芝再清楚不过了,“几百块不多,送出去维系一下关系也还行,还是抹不开面子”。A的距离,算是给了她正面拒绝的动力。

接到A发来的婚礼邀请后,蒋芝芝在社交平台上也搜了一下,有个女孩的处理方式,就是“退出份子钱风俗”,她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。

正式给A回复之前,蒋芝芝还在纠结,她做销售工作,这个职业要求她要扩大社交圈子,要考虑人情世故,“工作性质,让我这个决心,下得挺不容易的,如果我不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,跟几个好闺蜜来往就好,我就不会这么纠结了”。

那个晚上,蒋芝芝也向好朋友们请教,怎么处理A的邀请。“大家都觉得这个关系,其实没必要去随份子钱。她们建议要么不去,要么找个理由拒绝,没必要摊开了讲”。

“那不是很尴尬吗”,一个朋友劝她。还有一个朋友,担心她直言相告的风险,“退出份子钱交换,这是你的隐私,你跟关系一般的人说了,对方会不会拿这点攻击你”。

“我个人的想法,还是想坦诚一点,我希望下次碰见A,我们还可以很自然地打招呼。”除此之外,蒋芝芝还有一个更具体的考虑,她跟A有很多共同朋友,这些人也没有结婚,“如果我对小A编一个理由,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要编好多次理由,这个太累了”。

当晚11点多,她给小A发去了一段话:

“新婚快乐,之前看到你朋友圈,新娘很漂亮,你们的婚纱照也很好看。婚礼我就不去了,因为我以后结婚不打算办酒席,所以决定退出份子钱交换习俗了,还希望你不要介意。也希望我对这个习俗的决定,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,再次,祝你新婚快乐。”。

在发出这条信息前,蒋芝芝想过最坏的可能,对方不再回复,或者直接把她拉黑。“既然我决定这么做了,那不管他什么反应,我都能接受。”

“好的,互相理解,彼此祝福。谢谢”,45分钟后,A发来回复。看到对方的态度,蒋芝芝顿时轻松了许多。

迈出了这一步,蒋芝芝算是给自己立了规则,“以后普通朋友的婚礼邀请,就按A的方式处理。几个相处好些年的闺蜜,婚礼红包我肯定要给,这纯粹是祝福,完全不打算要回来的”。

蒋芝芝清楚,作为销售人员,这种行为不够“人情世故”。她不想过分地屈从于“人情世故”,“哪怕因为这个决定,造成我某些单子没签成,我还是觉得活得舒服更重要”。

有限的反抗

分享这段经历的社交账号,为数不多的粉丝基本上都是陌生人,这隔绝了她的熟人圈子。蒋芝芝不太敢把这段经历分享到朋友圈,她即担心被客户看到,也担心被半生不熟的朋友误解,“万一人家觉得,我又不邀请你,你发这个干嘛,有点尴尬”。

蒋芝芝这个粉丝稀少,只发布过寥寥几条分享,几乎没有多少互动的社交账号,在发布了“退出份子钱习俗”的分享后,一下子炸了锅,单评论就超过了450条。这超出了她的预料,“没想到有那么多人评论,也没有想到有那么多反对的声音”。

细细浏览这些留言,其实评论区鼓励、支持蒋芝芝的人更多。但反对的评论也不算少,除了不通人情世故等观念,有些评论则接近于人身攻击或PUA——“因为穷,所以斤斤计较”,"如果真的是你朋友,你也不差那三四百元,送个祝福"。驳斥这些观点的声音,也迅速出现在留言区,持着不同观点的留言者争论不休,蒋芝芝也“很上头”,跟两名留言者一直争辩到凌晨三点。

有一条留言令蒋芝芝印象深刻,“大概是说,结婚要花不少钱,新人也不容易,需要别人的捧场和份子钱的支撑,你去了,捧个人场捧个钱场,算是在别人的人生大事上帮帮忙。”

很快,有人在留言区反驳了这一观点,“有多少钱办多大事情,既然都需要*了,干嘛还办婚礼”。蒋芝芝另发了一条新帖,针对不同的质疑做出解释,其中一个是“不想老是为别人的仪式感买单”。

回到现实处境里,蒋芝芝和罗捷的这种反抗,依然是有限度的。

退出份子钱风俗这件事情,蒋芝芝没有跟父母沟通过,也没有跟男友讲过。

"我和男友将来结婚,他家要办婚礼,我爸妈想在老家摆酒,我都愿意配合,双方老人、还有男友,要向他们的圈子收份子钱,我不干涉。我只能在我的圈子里做我自己,不收份子钱,我觉得这不冲突。"

办了一场不收份子钱的婚礼过后,碰上别人的婚礼,罗捷依然是“该出还得出”,“但量力而行,基本500元封顶”。“不可能因为你一个婚礼,去改变这个规则吧”,他说。